文麟一听,袁和尚踪迹果被敌人发现,已然分人追去,听三姑口气,对此三幼童颇怀疑虑,去追的人必非庸手,后来想起袁和尚的来历,又令二婢往追,不知是何用意?
心想龙子初来此山,形迹隐秘,只把住处不说,落得张大其词吓她一下,冷笑答道:
“我一向心口如一,不说假话,只知袁和尚的师父是位有道高僧,不曾见过。去冬过青桫坪遇见凶僧、恶道行凶欺人,蒙袁和尚仗义出手,方始相识,匆匆分别,便未再遇。
你说那骑虎幼童,乃是我侄儿好友狄龙子。那虎是他空手打死,但自打虎以后,只知他又拜在一位峨眉派剑仙门下:本领甚高,但未见过,也不知隐居何处。今夜和你一样,只在来路崖上望见,并未对面交谈,他三人如何会合、怎会得信追来也不知道。你不过嫌我昨夜不该逃席,劳师动众把我擒来,显得你有本事。彼此素无仇怨,至多再陪你吃上一顿酒,又无别的罪过,等到尽量一醉之后,你算把口气争回,我再恭恭敬敬向你道谢辞别,省得日后登门打扰。你看得如此注重,我却没当他一回事,只觉你这好一个人热心过度了些,看了好笑。我束发受书,平生自爱,从未做过瞒心昧己、欺人自欺的事。
天下没有常留外客久居之理,何况素昧平生的初交,根本无什相干,既无须乎胆小逃走,也无须乎隐讳。至于别人见你这等行为,疑心干我不利,有什误会,仗义拔刀和你作对;或是本有仇隙,借故发难,那是另一件事。我始终出乎意料,谅也不致迁怒见怪。有问皆答,所知已尽于此了。”
三姑听出文麟故作大方,随同到家吃完一顿,或是挨到明天道谢辞别,所以先前不想逃走,一味装呆软来,使自己无法翻脸动强,虽是书生之见,这等神情,其心可知,不由又好气又好笑,急切间却无话可答,呆得一呆,冷笑道:“看你不出,还会说几句好听话呢。如今事已闹大,不问你多恨我,这口气我不争足,你少时想走,恐没有那方便呢。此时全以尊客之礼相待,真要把我闹翻,就不至于伤你,别人见了不平,多受闲气,却休怪我。”
文麟见她说时媚目红润,面容已带悲愤,知其行事任性,自己既想软抗,说话自应点到为止,又见就这立谈片刻,由内到外已是重门洞启,并点起好些纱灯,残月光中,越显得里外通明,气象豪富,众侍女也纷纷迎出,侍立在旁,恐当着人容易恼羞成怒,强笑答道:“我自信除却昨夜未及谢别不辞而去外,更无开罪之处。蒙你以客礼相待,只有承情。世无不散之局,至多在你府上叨扰些时。我已知你好胜脾气,如其不放我走,我一个人也强不过你们,如何谈得到闹翻呢?”
三姑闻言想了想,忽然改笑容道:“多谢你的好意。既然知我性情,再好没有。我也自问别无短处,只为从小老父怜爱,未免娇惯,以致行事任性,宁死不肯丢脸。事已至此,别无他求,只求你可怜我这伤心苦命人心比夭高,命如纸薄,到了里面,当着许多男女朋友,任说怎话,你只随口敷衍,不要使我面子下不来,或是一味假装痴呆,不理不睬,叫外人笑我,你也吃人的亏,使我两面痛心,就足感盛情了。”
文麟见她说时,两行清泪已由媚目中流了下来,语意神情也颇-婉,不似先前一味逞强词色,明灯如雪之下,人更显得娇艳,楚楚可怜,忽想起昨日遇救时情景,如不是她,岂不死于凶僧、恶道之手?明是有恩于我,只为一念邪心,自己又是伤心人别有怀抱,不肯接受她的好意,才致成了对头冤家;自来女子痴心,脸皮又薄,再具有才貌武功,好强任性已惯,始而所适非人,打算怄气改嫁,无如眼界大高,难于遇合,好容易遇上一个对心思的,丢人丢脸,用尽心机,并还引出好些对头强敌,不知如何是了,对方偏不领情,当她淫贱无耻,以怨报德,如何不引起伤心?想到这里,心中一软,由不得生出几分怜意,觉着三姑多老脸皮终是一个女子,身世处境也实可怜,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自己心志一向拿定,到底受过她救命之恩,不应使其难堪,况她这等口气,分明骑虎难下,欲罢不能,因听出自己不受摇动,即便痴心不死,已不再强暴相迫,只想当人敷衍,勿令难堪,心中苦痛可想而知,如再专以仇敌相待,也实对她不起;本就防到激变,她既自己吐口,正好将计就计作退一步的打算,到时好有话说,主意打定,慨然答道:“三姑不必多虑。我不特知恩感德,永世弗忘,便对你这才貌武功和身世处境,也极代为惋惜。昨夜和司徒兄妹还曾提起,并无丝毫轻视之意,更非当面恭维。不过人各有志,我正和你一样,另有难言之隐。遭遇不同,伤心却是一样,只比你所受痛苦还要加多,难于明言而已。只不强人所难,感恩尚且不暇,如何以怨报德,使三姑难堪呢?”
三姑闻言,似嗔似喜,看了文麟一眼,微叹了一声,含笑说道:“此时离明已近,好些朋友尚在里面坐候,请同进吧。”说罢,正同往门中走进,忽见前去二婢飞驰赶来。
三姑看出有事,忙请文麟暂候。二婢已自赶到,朝文麟看了一眼,稍微一呆。三姑喝道:
“有事快说!周相公不是那样小人。”
二婢争先说道:“我们去的人刚走出不远,发现小贼影迹,不知怎的,往前一追又失了踪,跟着别处又有小人影子发现。我们原知小贼至少人有三个,向家两位相公先颇自恃,分途搜寻了一阵,直追到牛角坝的溪边,小贼老是时隐时现,出没无常,双方也未交手,只绕着山梁上下,捉迷藏一般,互相追逐不已。后来又是胖妇该死,她随陈家四姑一起,见向家弟兄分途追敌,恐中诱敌之计,又怕当地离寒萼谷已近,惊动大黄那孽畜,出来给她苦吃,先颇胆小,再三劝阻,不令众人分开,及至追到牛角坝西面,去的人已有三个合在一起,只向二相公尚未赶到,胆又壮起,领头乱骂叫阵,正吵得凶,不料当头打下斗大一团泥土,人虽未死,伤已不轻。四姑她们自然大怒,随往崖上纵去,见先前那个小狗和尚在崖上树林中一闪,还回骂了两句,怒火头上,一同追去。因那土崖才只丈许高下,胖婆娘倒在下面,谁也不曾理会。等到追了一阵,人全追散,去的五人,倒有三个遇敌受伤。只陈四姑和向二相公未与小狗对敌,但在中途遇见一人,似和小狗他们也都相识,不知说了什么话,他们两位平日何等气盛,吃了这样大亏,竟会忍受下去,各自扶了受伤的人回家,一言不发。只四姑想起胖婆娘,引我前去,想把她搭了回来,谁知到后一看,人已腹破肠流,死在地上,伤处划了一条大口,却不是寻常兵器所伤。正在气愤,忽听崖上有人说道:‘此是冯大所养凶犀闻得有人在此叫骂,跑了出来,正赶这泼妇见同伴走光,心中害怕,挣扎爬起。想要追去,正好与那恶兽对面,自不小心将其触怒,致为恶兽所杀,用独角将其肚皮划破,身上必还留有兽爪抓过痕迹,与你们所追来的人无干。’我二人本想上崖查看,被四姑拦住,等对方走后,才气愤愤悄声说她和向家弟兄今夜人已丢定,无法翻本,也没有脸皮再见主人,并说当夜有一异人暗助小贼,本领极高;最好连胖婆娘死尸都不要带,先与主人报信,说目前事情越闹越大,今日在冯村预料诸人之外,敌人方面又多出了一个异人,因其行辈甚高,所说的话,便父母尊长都不敢与他违背,他们是更不行,此老性情古怪,神出鬼没,本领大得出奇,如是排难解纷而来还有法想,既是一面倒,漫说敌他不过,便师长知道,也必不许与他相抗;无法再效微劳,望你主人格外原谅,事完之后,当面谢过。随领我们寻一崖洞,把死人移藏进去,外用山石封闭,令我二人速回,途中无论遇见何人,听什言语,千万不可答理,只作不知,等向主人禀告之后,再命人来抬去掩埋。因前半与四姑同路,走到分手之处,发现向氏弟兄和陈家舅老爷一行四人互相扶持前行,小贼和尚紧跟在后面,相隔丈许,仿佛各走各的,毫不在意。四姑直如未见,反而叮嘱不许开口,催令速回。我二人气极心慌,分手之后往家飞跑,快近山口,见离家已近,沿途未遇一人,四姑偏说得那么厉害,越想越有气。玉香忍不住骂了几句,竟被绊了一跤,跌得头青脸肿,衣服皮肉扯破了好几处。后来看出绊他的是个花子,深更半夜睡在路旁,梦中伸腿把玉香绊了一跤,本想发作,后来一想我们蒙主人恩养,全都学过武功,休说一个寻常花子梦中伸腿,便是稍微细一点的树干,就算绊上一下,也必被这一脚踢松,甚而折断都不一定,再说也不会跌得那么重法,如是常人,这一下,他那腿骨非受重伤不可,花子却睡得和死人一样,反倒打起呼来。玉香当时痛极,想要打骂动武,想起四姑行时所言,料是方才骂出来的乱子,连问了数声,花子忽然醒转,爬起来骂了我们几句,便拖着鞋皮梯他梯他走去。我们无法,不敢冒失,只得忍气回转,等禀告之后就去抬埋死尸了。”
三姑闻言,眉头一皱正要开口,先前那些同党本在楼上等候,似因主人久不见回,内有一人出来探看,正是文麟被掳时所见矮子,刚刚走来,闻言朝三姑说了几句江湖黑话,忽领二婢匆匆往外走去。三姑似因前事惊疑,”忽然咬牙切齿,把足一顿,朝着文麟欲言又止,转告侍婢道:“咐咐灶房,天已将明,酒菜必须用心精制;另外预备一席好菜,把地底藏酒取出两坛,以便随时应用。”说罢重又满面笑容,若无其事,同了文麟往里走进。到了楼内一看,共有男女七人,在彼坐候。
三姑先向双方引见。文麟看出内一姓冯名婉如的和蒙面女子,均生得骨瘦如柴,一脸病容,缠着半大不细的拱背弯脚,方才那么凶横,行路如飞,到了楼内,走起路来偏一扭一扭的,不时朝着同座一个姓刘及一个姓朱的男子乱飞媚眼,满身丑态,看去都觉恶心。另三女子,一个中人之姿,人也比较稳重;下首一个身材微胖的丑妇,面如枣色,说起话来,涎沫横飞,和婉如互谈前事,咒骂不已;另一少女虽然愁眉苦脸,因其不多说话,还不十分讨嫌。听三姑说,下余三女,一名杨金凤,一名夏山兰,一名冯娇;二男子一名刘独,一名朱大城,与先走矮子冯浩同门世交,男女七人均有一身惊人本领,刘、朱二人年均五十以上,下余四女也都半老徐娘。文麟听过拉倒,稍问姓名,便随主人入座。
文麟书生积习,平素未与外间妇女接谈,见婉如和夏山兰语言无谓,面目可憎,一身丑态,词色又极骄横,看去讨厌,心又有事,始而烦恼难耐,懒得理睬,后见三姑不时媚目流注,隐含忧怨,似怪自己不守信约,想起前事,只得强打精神,随同言笑。因是举座无一可谈之人,比较朱大城人颇谦和,说话也有条理,不像绿林中人,坐得又近,先前只饮闷酒,不大说话,这一接谈,对方竞是文武皆通,渐渐谈投了机,看出朱、刘二人均似与冯婉如有染,知这伙人都是江湖豪士,听姓朱的口气,隐居本山已有多年,并还不是绿林中人,不过与三姑上辈交情太深,遇请必至,故来赴约,平日无什往还,暗忖:“此人言谈见识俱都不恶,便姓刘的,外表也似一个读书人,怎会和这样妖淫无耻的丑泼妇勾搭?男的当着人只是有问必答,还不十分显明,女的竟在众目之下昌言无忌,丑态百出,可见人之好恶,好些均出情理之外。”心正寻思。
三姑见他忽然说笑起来,但只对付朱、刘二人,不理几个女客,冯婉如、夏山兰也是实在淫贱,用人之际,加以蔡、冯两家渊源,不得不加敷衍,文麟正人君子,对此丑态自看不惯,不能怪他,心中一喜,由不得对于文麟加了殷勤。人最怕比,尤其许多女人聚在一起,才貌之外还要考量气度谈吐,文麟自来言出必践,加上感恩之心,三姑本具极好才貌,当夜又横了心,全无顾忌,以为人非草木,既感前恩,便非无法可想,事须循序渐进,主意一定便复常态,有了自尊之心,言动自然较前端雅,于是下余几个女子全被比了下去,成了鸡群之鹤。
这时外面残月未堕,曙星始明,天色反更昏暗,室内却是酒暖香温,花影在壁,宝镜明灯之下,越显得女主人容光美艳,无限丰神。文麟又是有意敷衍,无形中连三姑也谈投了机,把以前厌恶之念去了多半。后来文麟觉着酒吃大多,朱大城似借说笑灌酒,天色已明,音信毫无,虽想大白日里,三姑任怎厚脸,决无当着许多客人,强迫自己作出无耻举动,毕竟事已闹大,这面能人甚多,否则龙子等三人不会被人唤回,司徒兄妹应早得信,也无不来之理,还有方才二婢所说异人,不知是何来历,矮贼冯浩也未见回,前途十分危险,将来究竟如何,一时之间捉摸不定,事尚难料,到底小心为是,方对三姑笑说:“酒已足量,不能再饮,可否借地稍眠?”忽听楼梯微响,跑上一人,正是冯浩,面有笑容、与前时紧张神情迥不相同。文麟先听二婢归报,说得异人那等厉害,满拟冯浩久去不归,必无善况,及见这等神情,分明未遇打击,心方一紧。三姑已先开口笑道:“二哥但说无妨,可是我们所料那人么?”
冯浩笑答:“我和你分手以后,一面命人抬埋死尸,乘着残月四下查看,并无那厮影迹。我回家一探,发现角犀受了重伤,先当那厮所为,否则角犀何等凶猛,怎会重伤,连那长角也断去了半截?后一细看,竟是被什猛兽所伤。本山异兽只有大黄一个,如真得胜,角犀早被抓死,不会截断一角,又放它逃走,腿上的伤,又似被什尖锐之物划破了一条裂口,那么坚韧的厚皮竟被刺破,再深一点便成残废。越看越不像是大黄所为,心正惊奇,大哥忽然赶来,说方才闻得角犀悲号怒吼,正要出寻,姜老前辈忽然驾临。
这一来,连爹爹也放了心。我知陈、向两家父母师长交游甚多,好些老辈均有深交,今夜不知所遇何人?既是老辈好友,自然不敢违抗。他们住得又远,无法询问。好在姜老前辈一到,多厉害的敌人也不足为虑,得信忙同赶往拜见,竟是专为我们之事而来。我自高兴,陪同吃了几杯消夜酒,想要赶回报信,又不便离开,正想主意,反是姜老前辈开口说要安睡,令各自便。我送他回房,便赶了来。时已大明,沿途又留神查看,只遇到几个相识山民,均说天不亮就起身,井未见一生人,也未见甚叫花子。近数十年假扮乞丐游戏江湖的共只三人,一位已多年不管闲事;一位与爹爹相识年久,多少有点情面;只内中一位脾气古怪,自来有他无人,心狠手黑,便是方才我们说的那人,但我细问玉香,形貌神情,俱都不对。我想前二人决不会来,只这一个最讨人嫌,有姜老前辈相助,也可无虑,何况此人素来强横,自居老辈,不去惹他,无故不肯出手。玉香所遇花子,虽是另一敌党,如真武功高强,决不会事完走开,寻他不见,此时更无如此安静。听大哥说,爹爹知道三妹心志已决无法挽回,当时虽然劝阻,事后仍有安排,已用亲笔书信约人去了。”
三姑接口笑道:“诸位哥哥姊姊的盛情,我自感谢,如说干爹他老人家肯为此事用心出力,只恐未必吧?他老人家近些年来,为了一班后辈常受人欺,所说敌人均是一个中年穷酸,与去年由舍身崖移居后山明月峰旁危崖茅篷那姓简的形貌相同,表面推说隐居纳福,不再出去过问闲事,暗中自然气愤,在打主意,不过他老人家一向深沉,不肯显露罢了;去年三哥为助友人,和人动武,又是那穷酸在事前出现了两次,当日已占上风,忽被一戴鬼脸的黑衣矮子把三哥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,由此左膀变成残废,想起门人儿孙在外每次吃亏,事前必发现穷酸踪迹,到时便非败不可,但这厮本人近十多年不知何故不肯亲自出手,料定是个和江湖绿林作对的怪人,想系以前对敌受过内伤,更把江湖上人恨入骨髓,仗着同党众多,耳目又灵,自己不敢出场,专门通风报信,支使别人代他出头作对。干爹这才大怒,表面仍未现出,反把大哥骂了一顿,正月初三我去拜年,偶因酒醉露出口风,大意是说,隐居舍身崖旁那姓简穷酸形迹可疑,以前在外连个真姓都没有,去年才考查出他的姓名,由此跟踪前来查访的仇敌不知多少,均因这厮为人机警,有人往寻,定必失踪,连面都未见过,又无一个徒弟,几经考查,虽然断定是他,只还未探明他的来历,因何专与江湖上人为仇?因其党徒大多,个个能手,干爹身家在此,不得不加慎重。到了除夕前三日,又有数人寻来,内中一个便是姜老前辈爱徒雷鹏。为了这厮前去年又和好些同党出场,先后在成都和小三峡、老龙场等处接连伤了他们不少的人,并还当众辱骂姜家师徒,姜老前辈也生了气亲自出来,因听传言,最后一次,有人发现他与关中九侠相识,为恐人少,打算把人约好,连昔年嵩山那场过节也找回来,一面查访这厮踪迹,展转寻到舍身崖,人已搬走,同时得知关中九侠已全入山隐修,不再出世;后隔年余,来向干爹打听,彼此合谋,正要往明月峰寻去,因知事非小可,本山还住有几家能手,似与穷酸有交,为恐到时作梗,不肯轻举妄动,一面劝阻来人,一面借着游春约请昔年那些好友,等人到齐再行发难。此时大家背后议论干爹年老怕事,敌人是否姓简的尚未拿准,何必如此劳师动众?”及至上月姜老前辈回信,二老所见相同,均主慎重,并还断定此二三十年中专和江湖上人作对的,均是姓简穷酸,此人以前必是剑侠一流,不知何故后来不肯出手,也许受过内伤等语,众人才无话说。
新近探明姓简的又不知去向,只剩一个小徒弟和一文士在内居住。先想把这两人擒去拷间真情,并做押头引那敌人出来,干爹又觉多年威望,乘着敌人不在,去擒人家徒弟和同居友人,这两人又是一个小孩一个文人,强弱相差大远,就此下手有损盛名,不令我们举动。谁知前日周兄闲游到此,可恨贼和尚欺软怕硬想要行凶,我看了不服,出头拦阻,才有今日之事。事情干爹早有成算,我不过适逢其会,作了火药引子而已。干爹既想为儿子门人报仇,并除将来后患,昨夜见时,对我的事再三力阻,如今又全推在我的身上,实在令人不解。我已打好主意,无论敌友,用什心机,豁出这条苦命,也必不肯改变初衷。多厉害的人到此,就把我乱刀分尸,只有三寸气在,也决不受人愚弄了。”
众人见她说时气得满脸通红,双目泪珠晶莹欲堕,又复强行忍住,知其悲苦非常,同声劝慰,力言:“三妹多疑误会,老大公实是为好。”三姑哼了一声,朝文麟连看了两眼,忽把酒壶拿起,把酒斟满,笑对文麟道:“我知你昨夜实在劳倦,酒吃多了伤神。
我这样请客,多好的心也难使你领情。看在我诚心诚意,请同干此一杯,送你去往那边房内安卧,起身时再把家藏陈酒开坛,好歹陪你多吃两顿痛快酒,你看如何?”
文麟见三姑倚着酒兴,目中无人,悲愤之概,最奇是对于冯八公大有微词,当人子女讥嘲对方尊亲,听的人均如无觉,反倒殷勤劝慰惟恐不及,也不知是何原故,恐其以酒装疯,回忆前情,也觉心境可怜,便把酒杯举起,笑道:“朱兄也请同饮一杯如何?”
三姑不等话完,先伸玉手拦道:“我不要他,只和你同饮一杯,也不许多吃。”文麟无法,只得应了。二人一同举杯,一饮而尽。三姑见文麟居然听话,神态自然,越发高兴,笑对众人道:“诸位哥哥姊姊请各随意,小妹安置好了这位佳客便来奉陪。”说罢起身,向前引路。
文麟在后,刚发现婉如又瘦又干的薄皮小嘴朝三姑撇了一下,似在冷笑,心生厌恶,又看出当日情势,三姑和冯家必有一些爪葛和难言之隐,否则这伙人均非善良,决无如此好说话;料知三姑性情高亢,定必势孤,而那蒙面丑女冯婉如对她决无好意,为念前德,不由又生同情之感,心念才动,三姑已回身延客,恐其伸手来扯,索性走前一步,一同去至前夜房中。三姑早已命人备好精美卧具,请文麟脱衣安寝。
文麟自不肯当人脱衣,又想初被擒时曾受冯氏兄妹侮辱,意欲就此离间,悄声说道:
“我看三姑为人,除却性情稍刚而外,实是好人,如何所交朋友,除却姓朱的比较稍好,下余全是一伙狗男女?那骨瘦如柴的丑妇方才暗中冷笑,目射凶光,席问和刘、朱二人又是丑态百出,实在难看。你和他们一起,还须随时留意呢。”
三姑闻言,笑容骤敛,凄然说道,“你果好人,眼力也还不差,可惜……”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改口说道:“实对你说,我寄身虎口已非一日,冯氏全家老少都非人类。
如不是我还有一点骨气,能用心机应付,先父又还有几位老友可以照应,早就成了虎口之食。你说那丑妇生得那么枯瘦,活鬼一样,偏是淫凶无比,既贪且狠,更喜拨弄是非,表面和我亲热,实则到处拨弄长舌,无事生非,任换一人,早已落了他们圈套。话说太长,你已疲倦,我在房中,必还拘礼,请自安卧,醒来和你长谈,当知我的为人。只管放心,决不相扰,便有什心腹的话,也通情理,不会强你所难。我少陪了。”说罢回身走去。
文麟初进房时,本来不免疑虑,不料三姑这次竟与前目初见神情大不相同,人也庄重许多,再听这等说法,越发加了好感,见房中还有二婢侍立,也被三姑唤出;一夜跋涉,人早倦极,又吃了几杯酒,十分想睡,难得对方不来相扰,便把鞋脱去,和衣而卧,睡梦中似觉有人在身上抚按了两下,困极神昏,也未理会,跟着安然睡去,隔了多时醒来,侧顾旁窗,日光斜射,料知天已下午,见室中无人,想要坐起,忽发现长衣已全被人脱去,只留贴身小衣,安睡锦裳之中十分温暖,不禁吓了一跳,暗忖:“素来惊醒,怎会睡得这等死法?”刚把衣服匆匆穿好,忽听床后有人呻吟挣扎之声,忙往一看,正是二婢,已被人绑了一个结实,口塞棉花,忙代解开,惊问二婢:“何故如此?我记得今朝睡时未脱衣服,由此睡熟,醒来发现长衣尽脱,怎不知道?”
内一女婢气愤愤说道:“今早客人全被八大公唤去。我家主人到床边坐了一会,见相公衣服未脱,恐睡不实,代将长衣脱去,把被盖好,一个人流了一阵眼泪,忽对我们说,她此时心志已定,明知相公心中有人,不会爱她,无如骑虎难下,前世冤孽,使其一见倾心,无法解脱,反正危机四伏,不免笑话,现已无所顾忌,决计应个景儿,拼担污名,免得他人又生邪念。便在床上隔着被头躺了一会,忽又流泪坐起,说相公正人君子,心事尚未明言,不应背他同卧,虽在梦中,醒来难免轻视,还是回房的好。说罢回房安睡。隔了些时,也不知睡着没有,前面粮仓忽又起火,楼中的人纷纷往救,只我二人奉命守候,不曾离开。正向窗外看火,忽见三姑擒了一人,正是八大公的徒孙,气匆匆往外走去。方觉奇怪,便被人点倒绑起,解了穴道,再三盘问三姑与相公有无苟且之事。我们具实说出,他偏不信,直到相公快醒,才把口内塞上棉花走去。我们从小便受主人恩养,平日爱如子女,所说皆是真情,来人偏要强迫乱说,为了不肯瞒心昧己,吃了许多苦头。这小贼也不知哪里来的,和昨夜他们所见三小贼一样,身轻如燕,武功真好,去时身子一闪,便如飞鸟穿窗,身影全无……”还待往下说时,猛觉疾风扑面,眼前人影一晃。二婢已吓得纷纷倒退,惊叫起来。
文麟见那来人身着短装,腰横虎皮,光看两条毛腿,脚穿一双草鞋,胸插短刀和另一件带链子的兵器,正是狄龙子,待朝二婢扑去,连忙横身拦阻,低喝:“龙子且慢!
难怪她们,快些保我出去。”龙子停手笑问道:“周老师,你当真一睡不醒,那婆娘睡在身旁都不知道么?”文麟力言:“刚醒不久,二婢所说并非虚言。”龙子又道:“这样就好。如今事情闹大,这婆娘本是罪魁,不知何故反不相干,令人好生难解。不过周老师在此恐还有数日耽搁,简老师日内也要回山。煌弟今日已和明霞、珊儿二位师妹同往寒萼谷,事情已全知道,先颇着急,幸经一位老前辈再三解说,知道无碍,方始放心。
现奉这位老前辈之命,有好些话不敢明言,只想和周老师见上一面,问明虚实。话已说完,那婆娘方才上当被人引走,中途想起周老师在此,必不放心。我就要回转,过两三天,我和煌弟他们同来接你,再相见吧。”文麟还想问话,龙子声随人起,已穿窗而去。
二婢忙同急叫:“楼上有贼!刚往下面逃走。你们快来!”文麟横身拦道:“你两姊妹苦头还未吃足,想作死么?”二婢同声急道:“周相公,你不知我三姑家中规矩。
索性将我们绑起不解开也罢,既然解开,对头又这样来去自如,欺人太甚,三姑知道,决不与我姊妹干休。除却招呼人来与小贼一拼,别无善法。”文麟笑道:“这个无妨,你们不会推说要守护我么?真要不行,我代你们说情,三姑想必不致驳我面子。”二婢喜道:“相公真是好人。但有一件,看那小贼来势和那一身本领,要把相公背走,易如反掌。我们早说过三姑法严,平日虽爱我们,不以平常奴辈相待,如犯她的规矩,却是休想公道。在她未回以前,相公如果可怜我们这两条小命,千万离开不得。”文麟见二婢情急之状,又听龙子说还有三日才能获救,乐得慷慨,点头笑道:“我素不惯欺软怕硬。既这等说,在你主人未回房以前,我决不走便了。”二婢大喜拜谢。
忽听楼梯微动,三姑已自回转,满脸愤激之容,匆匆进门,见了文麟,立转笑容道:
“周相公何时起来?方才被人乘隙放火,调虎离山,将我引走。来人诡计阴毒,把冯家的人弄了一个来,点了哑穴,画上花脸,放在粮仓旁边。我一时不察,误中毒计,等把来人擒住,带往冯家理论,已然走出老远。越看越觉不对,才知对方身受人制,言动不得,赶忙解开,问其因何至此?是否老贼所差?他说原奉冯家老鬼之命来此寻我,中途遇见一个身围虎皮的小贼,一言不发将其点倒,挟来粮仓之后放火,一见三姑赶到,小贼忽然把他一推,便被打倒抓起,彼时穴道未解,只干着急等语。我一听便疑上当,即忙赶回,因来人行动巧妙,作事灵警,这等作法,必是想将周相公暗中救走。此时周相公睡得甚香,共总不多一会,穿得这等整齐,你们守在楼上,可曾看见有什事么?”
二婢见主人面有怒容,积威之下,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,方一迟疑。三姑已怒道:
“你们快说实话!对面的窗如何大开?地上又有这两根带子,是何原故?”文麟见二婢吓得面容惨变,欲言不敢之状,心中老大不忍,忙接口道,“三姑,此事难怪她们。”
随将前事一说。
三姑略一寻思,转怒为喜道:“既是这样,你们本领不如人家,有什相干?下回小心些,如见来人厉害,打他不过,速放响箭或是火花信号求援,便不怕他跑上天去;勉强迎敌,反而吃亏。你们可去外屋歇息,唤你们再来。”随向文麟道:“周兄居然未有逃意。难得你厌恶的人均已走去,我意欲奉陪只饮个三数杯,决不尽量,各自随意饮上一回”如何?”
文麟先想推辞,一则早起吃了一顿空心酒,又睡了多半日,有些腹饿,又见三姑一双妙目注定自己,满脸切盼之容,想起前情,不忍坚拒,心想:“此女并非全无廉耻,何不借着对饮把话说明,告以心志,如能就此善罢,岂非快事?”随即应诺。三姑大喜,便命恃婢传命厨房备酒,菜肴须要精美,二婢奉命走后,文麟以为三姑必要纠缠,虽知三姑虽然面有笑容,并无丝毫轻狂之态,只谈了一阵闲话。文麟见状,心又松了许多。
一会二婢来报:“酒菜备好,是否送到中间屋内?”三姑微嗔道:“共总两个人,难道还寻不出好地方?这也来问!”二婢同声说道:“不久黄昏月上,今夜月色定比昨夜还好,为此把酒设在玩月亭内,只不敢十分作主。”三姑笑道:“平日你们有多任性,今日这样胆小做什?这地方果然不差。”随请文麟同往。
文麟到后一看,见那玩月亭乃是东面最末一间,三姑卧室旁边楼窗外的一座小亭,建在楼上小峰之上,离楼只一两丈,上设吊桥,可由楼上直走过去。亭在峰顶,比较略高。那峰原是一根石笋,上丰下锐,峰顶但平,宛如朵云出地,凌空直上,孤零零立在楼角片面,毫无攀附,也无途径可上。面前一片花林,再过去又是大片水田,清溪映带,近岭遥山,宛如翠屏罗列,风光如带,乃是半山中一片平地,本来就具形胜,再加主人多少年来经营布置,景更清丽。
峰上小亭大只方丈,高却两丈左近,当中一个大理石的小矮圆桌,摆着几样极精致的酒菜,杯盘用具样样华美,两旁放着两把藤躺椅,上蒙虎皮,坐卧其间,四围树色泉声、山光云影齐收眼底,因下面峰形锐凹,上下削立,无路可上,主人将亭建好之后又设了一座吊桥,使与卧室楼门相通。每当三五月明之夜,便把吊桥放下,走往对面峰亭徘徊望月,等到夜深风露,翠袖单寒,然后再由桥下步月归卧,想见平日红楼独居,孤标自赏,徘徊月下,顾影自怜,高不可攀,不许狂蜂浪蝶私窥玉颜之概,主人容态又颇安详端好,不特不是初见之时那等急欲委身举动轻狂,连天明前和那一班狗男女席间豪饮、放纵自恃的江湖气也去一个干净。
这时正是夕阳欲堕、明赡始升、瞑色欲收、四山红紫万状之际,而快要沉入地平的半轮斜阳回光返照,由前面松林花树间斜射过来,晴光明丽,正照在亭外两株盛开的海棠花树和宾主二人的脸上。人面花光交相掩映,丰神越发艳绝,文麟先前厌恶防忌之念又去了好些,觉着此女实是美质,只为从小生在这等人家,所来往的不是绿林暴客便是江湖豪士,以致同流合污,染了恶习,所嫁丈夫又非善良,如与昨夜所遇那些人来比较,真还算是好的。难得此女好胜,似非不可理喻,只不知此时是何心意,是否坚执成见?
司徒兄妹必已得信知我在此,听龙子口气,已有好些位异人奇士为此引起一场恶斗。我独身在此,龙子尚能随意往来,救我出困当非难事,为何要过几天?幸而此女不如意料那样淫贱,否则岂不难于应付?先想开口明言心事,请三姑自息妄念,结为朋友之交,只不强迫成婚,便结成异姓骨肉也非不可,两次想要开口,均因对方神态大方,无所表示,素又面嫩,对方不提,不好意思出口。
三姑见文麟目光不时注在自己脸上,才知欲擒先纵,比日前急进露骨要强得多,心中一喜,越发矜持起来,不特没有一句题内文章,便饮食劝客之间也极自然。双方各自浅斟低酌,随意饮啖,毫不勉强。文麟虽然想好许多话,竟被窘住,一句也说不出口。
时光易过,一晃暮色苍茫,月上松梢,渐渐冰轮高涌,许多峰峦均似披上一层银霜,山谷之中时有大团白云蒸腾欲起,碧空澄雾,云静风和,遥望前面峨眉主峰金顶,梵宫掩映,钟鱼隐隐,左顾大雪山,连峰接天,一片白色,一眼望出老远,更无丝毫遮蔽,时闻花香随着清风吹到,沁人心脾,俯视峰下,松林花影之间月光如水,清荫在地,偶然一阵微风吹过,宛如水中吝藻摇舞分披,眼前光景直成了水晶世界。
当此嫩暖轻寒的花月良宵,侍儿早将华烛明灯点起,灯月交辉,坐对丽人,对方又是笑语殷勤,情深一往,便是多硬心肠的人,处此容易使人陶醉的良辰美景,虽无半点逻思,也易生出一点娱快之感;文麟又是一个多情种子,自更易生反应。先还想等对方开口,以正言相折,及见三姑笑语从容,只谈风月,不露半点轻狂,暗忖:“似此相持,何时才是了局?反正不免开罪,由我先说也是一样。”谁知人非大上,不能忘情,为了三姑不似前日轻狂,情意反更殷勤,话也越发投机,几次想好了话要说,均被三姑温情盛意所窘,始终不好意思开口。继而一想:“此女今夜神情快乐非常,似此盛意相待,只无邪念,岂非是个脱略形迹的患难至交?实不应使其难堪。照着近日所见所闻,她身世处境也真可怜,看她昨夜对待同党神情,可见平居落落寡合,定多愁闷,此时正把自己认为知己良友,处处投缘,故把平日骄矜放浪之习全数去掉,人家难得有此高兴时候,何苦说她扫兴的活,勾动伤心?”想到这里,心中一软,更不忍把话出口,以为对方如能和来时所说心意一样,只求彼此交好,免得外人笑她,已然永息邪念,便听其自然,等有表示再说不迟,好在主意打定,只要心地光明,守身如玉,便在此多住些日有何妨碍?决计不先开口,想等再吃几杯各自归卧。不料当地景物清丽,月色空明,天气又好,文麟文人结习未忘,美景当前,不由心旷神怡,万虑皆消,主人是那么殷勤体贴,笑语温柔,酒点菜看样样精美,助人清兴,既不好意思辜负主人美意,又觉清景难逢,不舍归卧,无形中便流连下去。
渐渐斗柄西斜,四山云起,山风渐狂,花影零乱,天已不早,还是三姑恐他受凉,微笑说道:“自来知己难逢,良宵苦短。今夜月华皎洁,云静风和,实在难得。我们虽未尽量,这等对月举杯,宾主无猜,真个清兴无穷,比起寻常轰饮叫嚣,一雅一俗相去天渊,算是我这薄命人近些年来第一次所遇快心之事。周兄居然鉴此微诚,赏我薄面,可见好人还是好人,以前我未看错。不过此时夜深,春寒犹重,周兄读书人,恐为风露所侵,可吃两碗热稀饭,再炸点春卷来,各自回房睡吧。”文麟闻言,才想起天已深夜,心甚不安,忙笑答道:“小弟早已吃饱,只顾赏玩山月,竟忘时晏了。”三姑笑说:
“我如不把周兄当自己人看待,决无客人尚未尽兴便请安置之理。周兄尚未用饭,就说吃了点菜,不吃点热的,夜来腹饿,丫头们不会招呼,周兄又大客气,主人心岂能安?”
文麟见她情意殷殷,并还暗示朋友之交,似已不再相扰,自对心思,不忍坚拒,好在三姑家中富有,佣人甚多,准备齐全,一呼即至,文麟又喜吃那韭芽春笋和鸡肉丝所制春卷,稀饭又是山中特产香稻,下饭的咸菜风腊之类无一不美,主人再一殷勤相劝,吃得颇多。三姑笑道:“我说周兄见外不是?不吃就睡,如何行呢?”文麟见她瓤犀微露,一笑嫣然,似嗔似喜之状,少妇风情更增美艳,方觉此女实是可惜,猛想起淑华此时爱子远离,深闺独守,凄凉况味,不知如何?心又悬念起来。三姑见他沉吟不语,笑问:“周兄孤身一人,无挂无牵,难道还有什事么?”
文麟见她吃了半夜的快心酒,虽还未醉,玉容微酞,两颊红晕,已带出几分酒意,尤其那一双净如澄波的妙目喜滋滋注定自己,无限春情自然流露,正想淑华,不禁心中一动,当时警觉,暗忖:“我早拿定主意独栖一世,不久便要削发入山,如何在此数日之内,又与别的妇女亲近?虽然心地光明,并无邪念,自来少年男女常在一起,容易发生情愫,每于不知不觉之间坠入情网,何况此女日前对我又有委身之念,处处谨慎矜持,尚恐不免纠缠,方才怎会留连忘返?我在此还要被困数日,照此下去,万一勾动她的邪念,岂非自己有心多寻烦恼?”想到这里,心中一急,正色答道:“小弟蒙三姊不弃,许为忘形之交,又蒙前日相救之德,终身感谢。无如生性孤僻,每喜山居静坐,读书用功,闲云野鹤,随意所之,何况司徒兄妹师门至交,彼此友情颇厚。前夜不知三姊为人,又受恶妇追迫,彼时我那侄儿又无下落,正当万分愁急之际,蒙他兄妹收留,殷勤款待,忽然不告而行,虽非本意,终觉歉然。现来府上已一日夜,既然彼此成了至交,三姊当不致再有芥蒂。即以负气而论,司徒兄妹明知小弟被三姊召来,仍守前约,并未登门,可见以前乃小人拨弄是非,全不相干。小弟意欲明早告辞,往探我侄儿沈煌近况,到底人在何处?见上一面,并往寒萼谷去向主人道谢,便回茅篷。好在我们交非恒泛,以后仍当常来常往,来日方长,不在此短时之聚,以前便有什过节,误会当已消失,无论什话皆可直言无隐,故敢奉告。实不相瞒,如照昨夜初上路时心意,小弟连生死均置度外,除非身能奋飞,破壁而出,我只守定初志,任人所为,决不敢以朋友自居,明言告辞了。
不知三姊能允许么?”
三姑见文麟自从月下对饮,始终满脸笑容,兴趣更好,对于自己,更无丝毫客套和疑虑,满拟男子心性不定,佳丽当前,这等热情相待,彼此现已投机,加上日前解围之德,易受感动,等到日久情深,自然一拍即合,本在满心欢喜,闻言由不得脊梁间冒着凉气,刚把秀眉一皱,一想不对,忙又强行忍住,叹了口气答道:“我自来说话算数,永无更改。既是周兄别有怀抱,看不起我这薄命人,我也难于相强。何况今夜彼此心情均非昔比,形势已变,休说我气已争回小半,司徒兄妹居然任凭周兄被我请来,周兄和我说好才走,情面无伤,便是周兄不告而去,我也自恨福薄命浅。自从爹爹死后,便剩我过着孤单岁月,好容易遇见一位性情相投的人,妄想结交,又因许多误会,遭人轻视,无计高攀,心比天高,命如纸薄,我有什话可说?留否听便,决不拦阻。不过这后半夜山风甚大,照我山居经历,天明前后恐怕还要变天,不是大雨便是起雾。雨已难走,如有浓雾更难上路,春寒又重,万一生病感冒,反倒背我本意。我想周兄虽然急于回转寒萼谷,也不在此半日光阴。等到天明,看天色如何,饭后我再命人送你回去,当不至于见拒吧?”
文麟见她说时眼花乱转,知其失望心酸,怀有难言之痛,越想越觉可怜,忙赔笑道:
“三姊休要误会。小弟今夜对你只加感激,并无丝毫轻视之念。虽然相交不久,小弟为人当可看出。方才所说日后常来奉看之言,并非虚语,只不过时已深夜,小弟尚有许多心腹之言无暇奉告便了。”
三姑人极聪明,对于文麟身世来历,以及山居原因,昨在冯村又有耳闻,见文麟方才对饮时言笑从容,何等自然,对己神情也颇亲密,仿佛素来情分甚厚的朋友,不知何故忽然词色全变,当时便要告辞回去?可知心有成见牢不可破,非对自己一人而发,再不便是情有别钟看我不上。再一想到司徒良珠年轻美貌,一个未婚,一个未娶,本来相识,又有师门渊源,容易接近,照司徒兄妹留客下榻,情意那么关切,以及文麟口风,双方情份必深。自己对他虽有解围之德,无如前世孽缘不能解脱,素来厌恶野男子的人,竟会对他一见倾心,由不得上来便急进了些,当初原因平日放纵已惯,以为对方也是男子,不过人规矩些,脸皮稍嫩,凭自己的才貌,只一示意,自会凑将上来,其实起初用意,一半还是试探对方人品,如果品貌气度虽然合心,人却是个浮浪少年,稍微引逗便即神魂颠倒,自己还须考量,未必就此委身,哪知阅人不多,此人竟与以前所见人品迥不相同,竟是一个正直而不邪视的君子,对方不特不肯承情,反加轻视,连救人的那片好心几至埋没,成了仇敌,好容易费尽心思,得罪了许多人,无形中还结了一个大对头,留下后日隐患,才把人家接到家中,又费许多苦心,才使生出好感,结果心机竟是白用。
意中人如其固执成见,志在空门,良缘固然无望,即或不然,有司徒良珠这样一个情敌在前,无论交情环境,俱是比人不上,只有容貌尚堪自信,又是一个弃妇,哪似人家文武双全,异人之女?意中人与她相交在先,如肯娶妻,实是一双两好,近水楼台,自然一拍即合。想来想去,自己都不会有份,看意中人前后神情和所说的话,全由感恩心重,并看不上自己,只想借着来时自己欲结朋友之交的一句话解却纠缠,方才同饮时那些温情,分明也由此念而发,并非有什爱好之意。心中一凉,便难受起来,素性刚强,仍然不愿显露,淡淡的答道:“我此时业已四面皆敌,原是自己不好,不能怪人。像我这样人生,本无趣味,只你一人,虽是初交,偏觉投缘,可惜相逢恨晚,心热无用,命中注定,除却听其自然,有何法想?以后来也在你,不来也在你。明日本想和你再作清谈、周兄既然归心似箭,另有良友急往相见,难再挽留,我也还有点事须往寻人,正好两便。
到时请各上路,决无什人拦阻。朝来点心茶饭自有丫头们为你准备,如若饭后再走,还可见面略谈片时,如是天明起身,恕不奉陪了。”
文麟见她说明,虽然强为欢笑,一双媚目已是泪光浮动,知其一见钟情,把事看易,人又任性好高,锋芒大露,以致铸错,反将许多同党得罪,自己这一面的人又全把她认作对头,于是四面楚歌。对于自己偏是情痴,先想强迫成就,改用柔功依然无望,事未如愿,平白多出仇敌,至多双方结一忘形之交,自然羞愤,难怪伤心,处境委实可怜,自己也觉有点对她不住。无如事难两全,心念再稍活动,立陷情网,不能自拔,既负本心,又为师友所笑,还当文人无行,稍见可欲便受摇动,只能狠狠心肠,故作痴呆,辜负她的痴情热爱也说不得了。心正寻思,瞥见三姑妙目凝睬,注定自己,隐有企望之意,恐又勾动前念,忙笑答道:“是非真伪,久而自明,来日方长,三姊终当知我为人。现离天明将近,小弟暂且告辞,要去睡了。”
文麟原意三姑处境可怜,现正伤心悲痛之际,不愿使其再受刺激,语气神情均极温和。三姑见他口气虽然固执,神情却甚亲切,并露愧对之意,比起初来固是相差天渊,便第一次见面情景也大不同,暗忖:“昨夜把人擒来,觉出把事闹僵,不特反德为怨,对我尤为轻鄙,如今只隔一日夜便成密友,如非想要嫁他,岂不是个患难至交?照这情势,明是一个至性至情的人,并非不可感动,先前见他露出宁死不屈之意,神态强硬,好说歹说,均置不理,彼时只想当着人给一点虚面子,免得难堪,尚恐不肯,方才花间对饮,月下清谈,笑语从容,全无嫌疑之象,已把我当作有德于他的良友看待,连初见时的书呆子气全去了一个干净,如照此下去,只要多用水磨功夫,并非绝对无望,如何还不知足?”想到这里,心又活了许多,深悔方才不该负气说出明日不再奉陪的话,又少一个机会;想要设词亲送,又无法改口,只得笑道:“自来知己相逢,每觉光阴易过。
天果不早,如不嫌弃,我送文哥回房如何?”
文麟辞谢了两次,三姑意甚坚诚,并说:“我只送你回房就走,决不留连,扰你清梦就是。”文麟听她这等说法,不便再拒,乘机答道:“我对三姊为人已所深知,不然,任是忘形之交,同在一起终有男女之嫌,今夜月下清谈也不会乐而忘返了。本意与三姊结为异姓骨肉,因明早急于往寻煌侄,想等下次来此再叙年庚,重定长幼称谓了。”三姑嫣然一笑,也未答话,随命二婢提灯前导,送回原房。</div>